小河口长城笔记老刘的院子续

2023/1/31 来源: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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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东方

死不了花让人想到老刘,在小河口村,根雕也直接和他有关。他院子的矮墙上一溜排开放着很多根雕。其实这些树根基本未加加工,只就体量大小和放置的方便做了些简单切断的加工——这是我最初的判断,而老刘告诉我,没有,没有任何加工;直到后来我们一起上山,他指着一个个十几年前被砍伐了的松树树根做了现场讲解,这才让人豁然:带着树墩的树根在经过了十几年的风吹雨打以后,逐渐腐烂,将周围腐烂掉的部分去掉,小心地将中心部位的硬木抽出来,就是一个所谓的根雕了。而这根雕的天然平面座底,就是原来锯树的时候的横截面。这样的根雕比之一般意义上的修整以后的树根造型更淳朴率真,更少匠气。看我对一处墙头上的几个根雕感兴趣,他就拨开从地面上顺着石头墙爬上来并盘绕在根雕上的瓜秧,讲说开了。没有想到,在他的心目中那居然是一个时期的国际形式的象征:一条细根是伊拉克,一条粗根是美国,正在争夺中间类似油桶的东西,那代表了石油资源。它们的争夺剑拔弩张,势力强弱之势分明,但是弱者并不示弱,强者也并不能毕其功于一役,获胜于一瞬。这种解释充满了老刘的个性,其实覆盖其上的瓜秧的茎蔓和硕大的圆叶将这些石头、木头们连接了起来而构成的一种物像与植被联合起来的生动,比之国际政治的玄想更具有普通视野里的魅力。

老刘的艺术设置味道的东西通常都具有这种多意性,一个人一种解读,一个人一个角度,这是好的艺术品的一种普遍品质。另外一件让人觉着有趣的是栗子树上的秋千。这个秋千是长成了天然的座位形状,也就是U字形的一根木棍,被干净的白绳子吊在树枝上。因为所悬吊的位置正是树干的前面,所以这个秋千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使用的,它只能前悠不能后荡。这个秋千由此就成了完全的装饰品。求证于老刘,果然他说只有一个女游客曾经坐在上面照过一张相,再不曾使用过。老刘的非实用的物体对实用物体模拟,都悬置于自己最真实普通的家居环境中,从而被赋予了崭新的意味。他将习惯的生活从人们的习以为常中,从人们丧失了新鲜感的麻木中解放了出来。

一间屋子里一个木柱上挂着一盏马灯,不高不矮,如果点着的话正是一个合适的照明高度;尽管它是不会被点着的,甚至也是点不着的。端详着这个依旧在曾经于实用的年代里的正确位置上被放置着的马灯,你会发现,它居然还和旁边墙上的文革宣传画里李铁梅手里的信号灯相呼应着呢。

另一间屋子正中的方桌上放着一个算盘,那并不是老刘的日常使用之物,只是一件装饰。这个装饰就放在他招待客人的时候正在使用的桌子中间,故意含糊地处理了实用与非实用的界限,使欣赏艺术的人在完全不自觉的状态里就已经进入了欣赏状态。他将这些生活中曾经的物件置于一个恰当的位置,甚至就是曾经被使用的时候的本来位置上,使它们在不再被使用之后拥有了一种脱离开实用从而也就进入了装饰范畴或者说是艺术范畴的妙用。

还有一间屋子里的木头长椅前的立柱上,在坐着的人一伸手就能够着的高度上,挂着一个“垃圾斗”,那是一个陈旧的编制品,里面随意地扔着些纸团和小垃圾。这使人很容易地就又一次上了老刘的装置艺术的当,在不经意间就将一件艺术品真地做了实用的垃圾桶。

所有这些既源于生活又已经剥离了实用功能的东西,都是老刘从各地慢慢收集来的。这些收集物,体量大的有院子里放着的古老马车、木头轿车和巨大水车,重量大的有他出资修建的观音堂前的石像生。很多都花费不菲,运输的时候曾经动用了几个集装箱。他们被带到老刘这里,经过他的巧手近乎本能的恰当放置,各就各位,重新拥有了自己的意味。也为他这个让人来了一次又一次的院落增色添彩——老刘承认,很多来过的人最初都是来看长城的,可来过小院以后还会再来,再来甚至都不去看长城,或者只用一点时间去看长城,居然主要就是在这院子里查看又有哪些变化,又有什么新的物件,并在此流连忘返了。

老刘在后面的院子角落里盖了一个铁皮顶的大厅,既是餐厅,又是照片展览放映室。铁皮顶是红色的,垒墙的砖也是红色的。这就与总体上是灰色的老屋产生了色差,从高处照相的时候就会破坏照片中总体上那种和谐。远处是长城,是长城上高高的敌楼,近处是天人合一的老村落,老村落的主调是黑瓦灰墙。老村老建筑的色彩是与环境绝对和谐的,任何新建筑的新色彩都会破坏整体的环境气氛。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花钱买了涂料,请人把屋顶和墙壁都刷成了灰色。为了审美的需要,他从来不计算钱财上的损失。他是一个追求艺术上的完美的人,尽管他自己并不大承认这一点,甚至不大承认自己对院子的装饰属于艺术的范畴。

老刘第一进院子的角落里有一棵枣树,山里的气候晚,时间已经到了七月下旬了,枣树上细白浅黄的枣花还在开放。他说他从来不专门摘枣,到了秋天的时候都是站到树下伸手够着着吃。逐渐就把枣给吃完了,等不到冬天下雪的时候。这种吃枣的方式,实在浪漫。就和我站在院子里看见一只拖着大尾巴的松鼠蹦蹦跳跳地要进屋,不得不挥挥手把它赶开一样,这种浪漫确实与环境有关,不过也更与老刘的个性有关,是他选择了这个环境定居并由此展开了自己对生活场景的设计。当然,这种吃枣的方式仅仅是老刘浪漫主义的生活状态中的一个小小细节而已。

老刘,在今天人们越来越雷同也越来越乏味的生活模式中,是一个绝对的异数。老刘的幸运是他有这么大的院子,有足够的展示他的才干的空间。不过话又说回来,有再大的空间,没有这个兴趣,没有这份才具,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住宅而已,正如我们在成千上万的住宅里所望到过的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说,上天总是会在特定环境里成就特定的人的。老刘来山里一住十年的目的绝非什么装置艺术,但是在他的长城事业的积蓄与发展的漫长过程中,他的院落却先成了他自己的艺术成就。这个成就让诸多从城里来的号称是见过世面,拥有各种官阶与称号的人惊叹。即使不能马上从理性上立刻讲出个道道来,但是那种由衷的赞叹与切实的美妙感受,也还是透露出了他们从直感上对这个院落的衷情。老刘自己也许至今还不大愿意承认,他的事业的魅力,他的人格的魅力,居然就开始于他的院落的魅力,开始于人们对他布置能力、审美能力的折服。而事实上,他在长城保护与开发的理念和做法上给人的那种耳目一新的新鲜感,都与他这种装置艺术天分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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